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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寒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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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tholomew—

我不知道在愛丁堡發生了什麽。只是那個歸來的女孩,她的眼神益發不同以往。多出的那種情緒,幾乎可以叫做瘋狂。

那讓我懷疑自己是否又做錯了什麽。

“你知道那件事嗎?”

我放下書本,看著她,然後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要她過來。

她立在原地不動,目光冰冷。

我嘆了口氣,“哪件事?”

你不是會讀心嗎!我清楚聽見她如此質問。我重新嘆了口氣,“薇葛,薇葛。”

她側開眼神,聲音突然低弱,“晴洲,他和我的婚約。”

我垂下頭註視自己的雙手,然後輕輕微笑起來。她一直在顫抖,臉色蒼白幾近透明,她今夜大概沒有喝足。我突然到了她面前,那種速度和動作令她猛然一震,我攬住她清瘦肩頭。“薇葛,跟我出去吧。”

她用力推開我,“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是或不是,對你可有區別?”拈起她一絲長發輕輕纏上指尖把玩,我不看她,知道自己的話有多傷人,然而那是事實。

“……為什麽!”

那是真的……那居然是真的。她喃喃地念著,語調之絕望出乎我意料。她期望什麽,難道她期望在我這裏得到一個否定,一個謊言?

難道她期望我給她謊言?

我不能夠相信這是真的。

“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被犧牲的是你,薇葛?我重新將她抱入懷中,女孩纖柔冰冷的身體恰到好處地填滿一部分空虛,另一部分則強調著這空虛的誘惑。為什麽被許下了諾言,仍然不能挽回?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流離著那種慘淡而明麗的光彩。

我吻著她的鬢角,她沒有拒絕,整個人仿佛死在我懷裏。我喃喃地回答她,“薇葛,因為沒有諾言,因為你在他們眼中沒有在蕭晴洲心中那樣重要,因為他們選中了你。”

因為你必須死。

她睜大眼睛凝視著我,然後慢慢癱軟下去。

我把她抱進我的棺材,親吻她,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她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伏在我胸膛上一動不動如同麻木。她在黑暗中睜著眼睛,那明亮華麗的目光仿佛一直盯視著我看不見的某些東西,沈湎在另一個世界深處的絕望。我抱著她,思考要不要使用魔力令她睡去。這時我聽見她的呻吟,呻吟一樣的喁語。

“……我知道了。”

我無言地抱緊了她。

我知道,她想要一個事實,一個答案,一個交待。對當年的那個女孩,她永遠心懷憾然。我能夠理解她,這個在我身邊默默游走的孩子,她的沈默宛如深海不可把捉。

蕭氏上任當家人病危,那已不是新聞。

我知道她遲早會這樣做的,所以她到達那個老人的臥室時我絲毫沒有意外。我躲在陰影裏傾聽他們的對話。我知道她放不下,無論如何都放不下。

她悄然掀開紗帳。絲絲月光漫上蒼白臉龐,她抿緊嘴唇,靜靜凝視著那個呼吸細微的老人。一縷憂深流過她華美眼神,她輕輕低下了頭,探出晶瑩指尖,觸及了他的身體。

那種迥異凡人的冰冷隔閡之感瞬間驚醒了蕭家前任主君。老人睜開眼睛,神色突然凝固。

她輕聲問,“爺爺,您為什麽這樣對我?”

夜色迷蒙。她默然地立在他床邊,凝視他慘淡容顏。

他吃力地擡起手,仿佛要觸碰到她,確認這眼前的可怖事實。她一動不動,安靜地,任憑他努力地抓住她的手指。她冷冷地看著他,看著他蒼老面孔上突然之間的驚恐。他甩開她的手。是那種奇異的冰冷和妖異氣息,瞬間侵入了他蒼老疲憊的身心。

她俯下身,靠近他,讓他看清她的臉。蒼白,脆弱,冰冷,毫無人氣的容顏,是一枝末世妖花,開成全盛的絢爛,便永遠不會雕零。

然而也就不再真實。

她重覆那一句。“您為什麽這樣對我?”

老人突然揮起手來,她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那是殘留在記憶之中的敬畏和恐懼。

那枯幹瘦削的手到底無力垂落。他低低地微笑起來。

“……居然是你,薇葛。”

她點一下頭,再一下,嘴唇微微顫抖。“是我。”

老人合上眼睛,無力地揮了揮手。“你不該來的。”

“……為什麽?”她死死地盯著他,憤怒幾乎壓下了敬畏。“為什麽您欺騙我們?為什麽……那一夜,您沒有來……您放棄了我!”

她的祖父慢慢睜開眼睛,註視著她,眼神既憐憫又居高臨下,那種濃濃的幽深之感。他輕輕咳嗽起來。

“為什麽……他們都要你。”

她咬緊嘴唇,沒有回答。

“晴洲……晴游……薇葛,是你啊。你,居然還來向我討要答案。是你,害了他們兩個人。”

她踉蹌一步,驚恐地註視他,用力咬緊了嘴唇。“為什麽是我?”

“他們兩個,無論是誰,都有資格繼承蕭家。可是只有你……為什麽你要出現呢?”

“……您到底在說什麽!”

“如果不是你……霞月怎麽會出世在這一代,如果你沒有出生……”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她死死握緊紗帳,搖搖欲墜。“那和我有什麽關系!”

老人閉上眼睛,沈靜片刻,胸膛不規律地上下起伏。

“你什麽都不知道,薇葛……可是你為什麽要知道呢?

晴游,那孩子五歲時便偷偷進了供堂,天知道,他怎麽進去的,又拿到了瑟瑟寒。把持了瑟瑟寒的人……即使是當代主君,也要容讓他三分。

只是我實在想不到,那孩子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就是……霞月。”

他睜開眼睛凝視她,“是的,就是你周歲時候那一次。那孩子要蓓若將霞月送到了你面前。”

她已經說不出話來。

“難道一切都是註定的麽……你居然真的抓到了霞月。”老人突然支起身體,定定凝視著她,然後搖了搖頭。他頹然倒回枕上,發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

“你這個孩子……為什麽是你?晴游,他太妄為了。逆天而行,那孩子……為什麽他不肯相信那些話。相逢成劫……他一定要證明那是錯的!他做的一切才是對的……晴游,他是你們這一輩最出色的孩子。他應該成為主君……可是他錯了,只錯了那麽一次,就毀了一生。”

他重新閉上眼睛,喃喃地說,“難道那就是命。”

她在發抖,無法抑制地顫抖,一言不發。

“如果沒有你,如果不是你同時攫取了他們兩人的迷戀,一切都不會發生,又何必走到那最後一夜。”

她依舊沈默,近乎死寂的沈默。

老人的聲音瑟瑟回蕩在虛空中,猶如夜風中吹來魂魄低吟。

“如果不是你,如果沒有你,一切都不會是這樣的。”

“你根本就不應存在,薇葛蕤·蕭。”

沈默向永恒深處蔓延,寂靜如千尋深海。

終於。

“那不是我的錯。”她冷冷地看著老人,目光裏同時糾纏著徹骨冰涼與詭異明媚。

“如果非要那樣說的話,應承那個預言,我只是如約而來。”

她再次俯下身去,貼近老人,輕輕地問,“這就是您放棄我的原因麽,爺爺?”

老人半閉著眼,氣息微微匆促。褶皺叢生的臉孔一片慘白。他安靜地點了點頭。

“必須是你,薇葛蕤·蕭。”

她緩緩直起身來,“是啊,必須是我。”

“是的,您不能,晴洲不能。蕭家不能。蕭家的主君,侯爵大人,怎麽能親手除掉自己的兒子和孫子;蕭家未來的當家人,怎麽能殺死自己的嫡親伯父和堂兄;蕭家百年盛名,怎麽能兄弟鬩墻,自殺自滅?”

她輕飄飄地轉了個身,吃吃地笑起來,笑得彎下了腰。

玱瑛一聲,新月如水,盈盈出袖,她緊緊握著霞月,長發垂落。殷紅淚珠一顆顆濺破清寂,滴落刀鋒,便漫開小小一泓漣漪。淚光中開出漫漠紅蓮。

一夜芙蓉紅淚多,

“只有我,只有我能夠完成那一切。我終於懂了。那個魔鬼,巴瑟洛繆,他對我說過這些,他真的足夠坦白。只是那時候我還來不及明白。

只有我,誤了他們,害了他們。只有我可以承擔那樣的罪名,那樣的結果。只有我配替您解決一切,毀滅一切。我活該被放棄被當作您的過河卒子,生或死,都遂了您的心意。”

她握緊霞月,慢慢回身,淚盈雙眸。

“可是我究竟犯了什麽錯!”

你不明白,薇葛,但是我明白。

當她幼嫩手指握緊霞月的那一刻,蕭氏第十二代主君便做出了那樣的決定。這個女孩,她為霞月而生,便是為蕭家而生。她的哥哥,那個孩子太聰慧太妖異,很難不令人心生忌憚。而這個女孩,他期望她成為蕭家下代主君的扶持。

晴溦。晴洲。

那個老人要她愛上他,卻不要他愛上她。

晴洲。晴游。

然而他們卻都愛上了她。

1782年的某個夜晚,我隱身在蕭氏主君的房間,聽到了那個男孩子不顧一切的諾言。

“給我晴溦。”

他的請求短促而堅決,碧綠眼眸晶瑩閃亮,定定地凝視著他的祖父。

他轉到孫子面前,一個耳光摑在他面頰。“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麽嗎,蕭晴洲!”

他立在那裏,臉頰紅腫,眼神卻咄咄逼人。不可挽回的薔色火焰燃在末世城池,蒸幹那雙青翠明眸中所有的思量和理智。

“我要她。”

蕭家主君的回答斬釘截鐵。“那不可能。”

他沈默半晌,然後突然跪倒在地,輕聲說,“那麽我放棄。”

老人驟然轉身,凝視著他,“你說什麽?”

“我放棄。”他輕輕重覆,聲音低而清晰。“我放棄首席繼承人的位置,還有今後主君之位的繼承權。我放棄我的姓氏,我的一切。您可以將我放逐,天涯海角,只要我可以擁有她。”

“你這孩子真是瘋了。”

他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答話卻依舊鎮靜。“您知道我沒有。”

“你不能娶她。”

男孩一動不動地跪著,雙肩微微發抖,背挺得很直。他咬緊下唇,一片失血的慘白中透出深深齒痕。他的畏懼清晰可見,同他的決心分庭抗禮。那是他同自己的抗爭。

“我可以,那只是家規,並非這個國家,這片大陸的法律。”

“你這個孩子……枉費蕭家這些年來教導!”

“我知道。”他垂下頭去,“同姓不婚,周禮則然。即使移族他鄉,遵《禮記》訓:取妻不取同姓。蕭氏向不堂親聯姻。”

老人無言地註視著他。他重新擡起頭,目光突然灼灼鮮艷,那種光彩已經是不顧一切的無法逆轉。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可是我愛她。我只想要她一個人。得不到她,對我而言就是此生虛度。就算您給我爵位,給我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倘若沒有她,我寧可放棄。”

我靜靜地傾聽著他們的對話。接下來的一段長久沈寂仿佛凝凍了時間,我等待著蕭氏族長的回答。

“好吧。”

男孩子猛然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驚喜。

“只是,你們兄弟同阿爾弗雷德 · 吉萊特 · 賽寧勳爵向來交好,你要不要給他一個交待?”

他小心翼翼地問,“您真的答應了?”

“你在威脅你的祖父啊,晴洲。”老人深深地凝視著他,“我實在沒有想過會答應這樣一樁婚約。”

那個十九歲的大男孩已經說不出話來,繃緊的身體突然放松。他仿佛窒息在冥河水中,卻被扯住頭發驟然拉回,突然湧入肺部的空氣伴隨著依然生存的喜悅,令他眩暈,令他一時居然無法確認這個事實,太驚喜,也太難以置信。他定定地盯著祖父,嘴唇微張,似乎仍含著半句無法啟齒的祈禱。

只是,華麗眼神中慢慢迸出了溫柔亮光。

“我會給賽寧勳爵一個交待的。”

他輕快地說著,然後跳起來行了禮,奔了出去。

你真的答應了?

我慢慢走出來凝視他。老侯爵安靜地坐下,然後擡起頭來看我。

“……您說呢,先生?”

我點了點頭,再搖了搖頭。這只老狐貍。他的孫子會怨恨他終生,我確信。

“蕭家……一切都只是蕭家。還有什麽是更重要的。”他沈吟,然後看向我,“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先生。”

如果真的有那種東西的話。

我冷冷地回答他。

她的祖父沒有回答她,只是慢慢合上了眼睛。他似乎不願和一個鬼魂再多糾纏。這個執拗且決斷的老人呵。蕭氏一代君王,他是否從來沒有質疑過自己的抉擇。

倘若當真能夠如此,又如何不是一種輝煌。

薇葛半折著身子站在那裏,她似乎因為某種痛楚無法移動。

我久久地凝望著她。

親愛的,無愛不是孽。你知道的。

“我知道了……”她低聲回答,然後轉身掠出了窗口。

她一個人在街上漫漠游走。聖保羅大教堂的陰影在夜空中巍峨聳立。她徑自走向那裏,腳步飄搖目光流離,仿佛一個失憶的孩子,被某種過往流年中出現過的芬芳牽引著一點點靠近絕望。這座號稱世界第二大圓頂教堂的宏偉建築,僅次於羅馬的聖彼得教堂,帶有中世紀的拜占庭教堂從古典建築中汲取的特殊的、略帶冷峻的、嚴肅而端莊的美。

她輕松地穿過所有阻礙,走進門廳,來到中殿。

寬廣挑高的殿堂,圓頂下的詩班席華麗而莊嚴,卻帶出一片孤寂的味道濃濃彌漫。天花板上布滿細膩精致的繪畫。我相信凡人時候的她一定來過這裏,兒時的她也一定曾為那神奇的耳語廊歡笑不已。她正在做著那古怪而淒婉的舉動,我想我知道她想要做什麽。

從教堂一側爬上數百層階梯,來到耳語廊的通孔面前。她俯下身去,蒼白如絲的嘴唇輕輕貼近。

“我愛他。”

“我不愛他。”

“我愛他。”

“我不愛他。”

“我愛他……”

我不知道她究竟輕聲重覆了多少遍,最後她開始哭泣。沒有人來探聽或阻止她,是的,不會有人,我看著自己腳下黑衣教士的屍體。這是我的女孩一個人悲傷的時刻,我不希望她被打擾。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

在其它任一通孔,都可以聽到纖細回聲。她仿佛同時在對無數個自己宣告那個無法確認,不敢承認的事實。然後她突然逃開了那裏。

從耳語廊再往上可抵達塔頂,那本是眺望倫敦市區的絕佳地點。

我跟著她爬上塔頂。遠遠的陰影中,她跪下去,身體縮成那麽細弱的一團,只像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長發紛紛散落,在風中飄舞著纏上肩頭。在腳下,整座倫敦城都在註視著她,傾聽著她,逃避著她。

“原諒我吧。”

她說。

她在那裏輕聲哭泣,在永無止盡的黑夜中深深地垂下頭去。

我默默地註視了她很久,然後終於離開了她。

沒有人知道她在黑暗中游走了多久,然而最後,她仍然回到了他身邊。

如果那個夜晚有人在布裏斯托附近看到一個衣衫不整的醉漢緊緊摟著一個女孩,並把她壓倒在小巷的墻上,大概沒有人會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他們會匆匆走開,最後一瞥留在眼底的大概只是那個女孩潔白如雪的裙裾。

沒有人看到纖細手指是如何擡起,如何自衣袖中滑出了一根末端尖利的銀管。

男人粘濕酒臭的呼吸努力尋找著她的嘴唇。後頸一記重重的掌刀卻令他突然軟倒。他滑落的手扯開她的衣襟,月光驟然灑上蒼白赤裸的肩頸,映出一種不自然的晶瑩光亮。

她擡起頭,對著月亮狠狠地比了個下流手勢,然後低下頭,將銀管尖端插進了男人的脖頸,開始迅速地吮吸。

回到家的時候,她的臉上布滿不正常的紅暈。踉踉蹌蹌地進了房間,甩掉鞋子,撕下已經淩亂的衣裙。她徑自走去他的書房。他在那裏,坐在窗邊的安樂椅上,手裏托著似乎永遠不會讀完的書。他看著她,然後把書本放在桌上。她慢慢地走過去,腳步輕浮綿軟,突然摔倒。他及時地探出了雙臂。

“薇葛,我告訴過你,不要挑上那些醉鬼。”

她倒在他臂彎中,吃吃地笑著,伸手撥弄著他長且濃郁的鬈發,再慢慢滑上他的臉龐。她肆無忌憚地撫摸著他的輪廓,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她一點點地感受著他的存在,然後突然投進他懷中,死死地抱緊了他。

“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嗎?”

她仰起頭,放聲大笑著,對著虛空發問。

她不待他回答,“這就是嗎?”

眼淚緩緩地洶湧地流下來,洗過鎖骨之間精巧凹弧。她抱住他的頭按向自己胸口,痛苦而瘋狂的姿勢,太執著的誘惑和渴望。她在那種不顧一切的欲望面前絲毫無能為力。他一言不發,然後死死地抱緊了她,埋進她冰冷的肌膚和散亂披垂的長發之中。

她顫抖著仰起頭,纖細蒼白手指痙攣著抓住他的頭發,然後突然俯下身去,用力咬住了他的後頸。

燈光慢慢墜上糾纏的身體,再滑下,在地毯上摔成點綴了鮮血和欲望的青色碎片。

瘋狂,除了瘋狂只有瘋狂。命運留給我們的,只有這一點殘滓餘燼而已。

留給我們的,只有這樣的瘋狂和絕望,一如那一夜彌漫整座倫敦城的蒼涼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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